「那些在沉默中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当中,将有成千上万会因此死去。」

《昨日的世界》

今天,在卡鲁的艺术电影院上映了娄烨的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,下午顶着烈日前去观看。全片接近1小时50分,最触动人心的部分是结尾10分钟。导演将疫情期间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的一些视频片段剪入片中,将最真实的记忆展现眼前。

这是一部意外的作品,作者在剪辑另外一部电影的过程中遭遇疫情,遂起意将疫情加入其中,最终成了一部以伪纪录片为表现形式的电影。这也是一部需要勇气的作品,在「正确的集体记忆」叙事下,这部电影不受官方欢迎,它注定会无法过审、不能在国内上映。

这也确实是一部未完成的电影,仅通过一个小小的酒店隔离事件表现了疫情初期人们的混乱、恐惧与无助,而后便以社媒片段收尾。我相信娄烨应该保存了更多的拍摄素材和网络流传的片段,我希望以后他能有更「完全体」的作品面世。

三年疫情管控,其间种种荒唐、无数眼泪,还有数不尽的生死离别。每一个经历过的人,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自己的回忆与记录。现在,我想整理一下自己的记录。

我应该比大部分人都更早注意到这件事情,并做出了反应。最早,大约是在19年12月末或者是20年1月初,我在推特上刷到了有人转载的李文亮群聊天截图,与肺部检查报告。当时我毫不在意,手指滑过。在和九七的聊天中提及此事,我俩也都无所重视。

再过几天,推特上持续有消息在流传,似乎陆续有更多人感染。我放心不下,1月4日我在天猫上下单了两盒 3M N95 口罩,一盒30装。一份寄给在北京的爸妈,并叮嘱他们前往菜市场等人群密集处要戴好。一份寄给还在上海准备APS审核的家猫。结果,两盒均未送到。

那时家猫因为我乱发负面评论,一怒之下动了气,拒绝了我给她下单的另外一件小礼物。我担心这次捕风捉影的事情,会继续影响她的心情,便索性连口罩也退了单。后来看,这是严重失误,好在她最终也是平平安安。

前往北京的单子在1月6号被我取消了,爸妈当天两人立刻离开北京,南下广州。我的大舅,在广州因意外病危,爸妈需要立刻赶过去帮忙。

7号,我醒来得特别早,看见妈妈语音留言。她哭着说大舅已经没有可能恢复了,现在由小舅跟着救护车送回安庆。老家传统,在外故去的人,遗体不能进屋。他们想尽一切办法,要让大舅在断气之前回家,莫让游魂飘离在外。

大舅是我的亲人,也是我的恩人。我的第一台电脑便是他赠送的富士康组装机,让我有了慢慢了解计算机的机会。高三时压力较大,我也患了胃病,饮食无趣,精神萎顿。总是疑心,自己是不是得了重病。其实,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轻微的强迫与抑郁症状。

爸妈眼见我的状态不好,心急无招,只好拜托大舅陪我治病。在医院抽血检查的一切指标正常。在面诊的时候,他站在我的身后,他悄悄向医师示意,指了指我的脑袋,暗示我有心病。这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。老医生立刻明白,接着攻心治疗,一顿唯物主义的科学教导,我自此解开心结,慢慢恢复。从漩涡边缘,成功逃脱。

这两件事,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。后来我学习计算机、阅读心理学,逐渐长大,远离故乡。

当7号凌晨接到妈妈的消息,我立刻订上当天回国的机票。爸妈也在南下途中,由汉口转车前往安庆。临近春运,武汉火车站正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候,但是我也无心顾及了。

8号一早我便抵达上海,赶去虹桥转乘高铁回家。虹桥火车站一如既往的人群拥挤、熙熙攘攘。

等我赶回外公家的时候,看见一副冰棺摆放门外,大舅躺在其中。终究还是晚了一步。大家遵循传统,亡者的身躯与衣物不入家门。还要执行特别的法师仪式,家人摇铃哭喊,呼唤着失落在外的、茫茫然不知所踪的孤魂。

等待丧事结束,大舅入土为安,我们终于才有了收拾心情、准备新年的时间。我也再一次将注意力转回疫情流言,此时武汉已经一连多天未公布有人感染,但境外多个国家均报道自武汉返回的人出现不明发热现象。

于是,在1月14号,我又下了一单口罩。接着,我看到了伦敦帝国理工公布的一篇小论文的建模分析,按照武汉机场的人流量与统计病例,日增感染人数应该是1500左右,远高于官方当时公布的数字40。

至此,我才真正地确认,事情大了。

我在不安中等待着新年,心情越来越糟,情绪也越来越躁。我尽可能告知家人可能的风险,但无人能理解。我和爷爷说话也开始急了、没有好气,妈妈还说了我一句。我好后悔。

某一天,忘了我想要吃什么东西,爷爷满心欢喜地跑去地里采摘。当时他咧嘴欢笑的面容,我牢记至今。我好后悔,之前的态度恶劣。对不起!

时间来到23日,除夕夜前一天。湖北官方在凌晨2点宣布,自23号10时起,关闭所有离汉通道,禁止人群离开。刷到这条消息的时候,我立刻明白了事情已经大到超出我的想象。

当下我迅速从床上爬起,告诉家人我需要买上最近的航班返回德国,当时能查到的最合适的航班是24号上海飞香港转法兰克福。

家人不解,第二天是除夕、马上就春节,为何执着于要立刻离开。等过完春节再走不行嘛?但我已经认定,武汉封城已经太晚。再不走,离开中国的通道也会关闭。回国之前我订好的返程票是2月2号,后来确实也被取消了。

还好母亲相信我的判断,支持我尽快离开,回到学校继续课程。于是,24号一早,家人送我去搭乘高铁。上车前,奶奶舍不得地在我手背上亲了一亲。

当时前往上海的车厢空无一人。我特意将车票打印出来,以证明我并非自武汉离开。因为已经有消息表示,各地方在拒绝来自武汉的人群。

火车到达虹桥的时候,较上次已经增加了许多管控措施。所有工作人员戴好口罩,且安排了测温仪。如果有发热现象即可转送医院。

离开火车站,我先去了哥哥家(家人均已回到安庆),洗了个澡,还煮了一碗挂面,拌着酱油和醋。老家的传统是,除夕当天午饭是肉汤挂面,我就只能简单对付了。

待到时间合适,叫了辆专车送我去机场,一路上我都尽可能减少与人群的接触。在浦东机场,人群稀落,但几乎所有人都带上了口罩。

等到在香港完成转机,飞机前往法兰克福的航路上,我终于绷不住了。口罩下面我在无声痛哭。狼狈又匆忙地逃难,在最应该团圆的日子我远离家人。

回到德国,九七已经提前帮我买好食物,自我隔离了两个周。KIT的课业继续,大家都还在准备考试。后来疫情扩散,欧洲自意大利开始,逐渐被病毒冲击,考试取消、学校停课、商店关闭、禁足禁令……

再后来,发生了种种不幸,社媒上剪辑的心酸片段,令人不忍心多看。我相信,有许多人会在某个瞬间心酸流泪。而这些灾难,应该被记住。

以上,是我在疫情初期的遭遇。我比较幸运,没有遭受多大磨难。5年过去了,今天我才决定敲下这些文字。

希望,以后会有更多的资料/作品被整理公布。